献给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

美福克纳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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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达罗威夫人(14)(1 / 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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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仆人们都在等待布雷德先生夹好纸片)

布鲁顿夫人心里想:休的动作也太慢了。她还发现他胖了。理查德却一直很有精神。老夫人等得不耐烦了;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计划,绝对地倾注在这一计划中,急切地想丢开这件小事;她注意力高度集中到那项计划上,不仅仅是注意力集中,而且占据了她的整个灵魂,深深地渗入到灵魂深处,那是她的生命啊!如果没有它,米莉·布鲁顿就不是米莉·布鲁顿了;这个重大的计划就是让上等人家年轻的孩子们出国,帮助他们在加拿大立足,而且能够很顺利地发展。她想象得太夸张了。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?对别人来说,移民这项计划并不是上上策,也不是什么崇高的设想。对于他们来讲,这项计划不能使压在心底的自我发泄出来,然而布鲁顿夫人却觉得,这种自我中心的情绪正在高涨着,因为她本身是一个坚强、威武的女人,饮食合理、营养丰富、家庭显赫、感情热烈而缺乏自省能力。她觉得,每个人都应该坦诚、善良、单纯,为什么不能这样呢?像她这样的女人,一旦青春消逝,不管“移民”还是“解放”,都必须将自我主义发泄到某个目标上;无论如何,她每时每刻在灵魂深处都在思考这项计划,她必须要让它光彩熠熠,像一面明亮的镜子,又像一块宝贵的石头,时不时地、小心翼翼地藏起来,时而又拿出来炫耀一番,唯恐人们讥笑;总的来说,“移民”已经变成布鲁顿夫人的一部分了。

无论如何,她一定要写这封信。就像她平时和布勒希小姐说的,给《泰晤士报》写信要比筹划一支南非远征军还费心。她十分费心地写了整整一个上午,开头、撕掉、再开头、再撕掉……她写得浑身没劲,才深深感悟到自己是一个弱女子,在以往其他场合中,她从来没有这种感悟;她怀着感激的心情,想起了休·怀特布雷德,大家都知道,他非常熟悉给《泰晤士报》写信的艺术。

休非常精通语言,写的信能深深吸引住编辑,这是她自己远不能及的。还有关于热情饱满,不能称之为贪婪。布鲁顿夫人时常以宽容的态度看待,因为他们与宇宙的自然规律有着种种神秘的关联,她非常崇敬他们;他们知道怎样合理措辞,也知道别人已经说过些什么,所以,如果她能使理查德当顾问,叫休提笔写,她就可以放心了。她让休吃完蛋奶酥,还问候了可怜的伊芙琳。当他们开始抽烟时,她说:“米莉,拿一下信纸好吗?”

布勒希小姐马上出去了,回来后把信纸放在桌子上;休掏出他那用了二十多年的、银制的自来水笔,一边说话一边抽掉笔帽。他说:他曾给制造商检查过,这支笔没有一点儿问题。制造商还说这支笔能保你用一辈子呢,永远也不会有问题。理查德·达罗威心想,休写字非常小心,而且对这支笔有着深深的感情。此刻,休开始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了,先写花体的大写字母,认认真真地把布鲁顿夫人复杂的思想表现得非常清晰,语法很严谨,的确有水平;布鲁顿夫人看着这神奇的变化,心里寻思着:《泰晤士报》的编辑们一定会钦佩这封信的。休慢慢地写着。理查德说,一个人必须要冒点风险。为了尊重人们的情感,休建议把语气要说得委婉一些;理查德讥笑着,休却尖利地说,一定要考虑人情,他读着信件中的句子“所以,我们的偏见是,时机成熟了……鉴于我国人口日益增长,一部分青年将成为多余……我们应该对死者负责……”理查德认为这些全是废话,当然了,这并没有关系。于是,休继续一字一句地编写着信件,表达着极其崇高的情感,他不时地总结着写到哪一段了,一面弹掉背心上的雪茄烟。当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,他朗读了一遍,布鲁顿夫人认为这真是一篇杰作,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巧妙,真令人欣赏!

休不能保证编辑一定能刊登这封信,然而他说,他将在宴席上遇到某位领导。

于是,难得摆出优雅姿势的布鲁顿夫人,竟然把休送给她的康乃馨一齐塞到胸前,同时挥舞着双手,大声叫着:“我的首相啊!”真的,如果没有这两人,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。两个人站起身来,理查德·达罗威照样慢悠悠地走了出去,看了一眼老将军的肖像,因为他打算抽时间写一本布鲁顿夫人的家史。

米莉·布鲁顿引以为豪的就是她显赫的家世,但是,她一边看着画像一边说:他们可以再等一段时间,也就是说,可以稍稍晚一些再描述他们家的坟墓、英勇的武将、海军上将和文官们,他们都是实干家,生前都已经尽到职责;她看着画像中那些英武的面庞说,而现在,理查德首先要为国尽责。他们所有的家史都保存在奥尔特米克斯顿,保存得很好,到时候,理查德就可以直接引用了;她的意思是等工党政府垮台了再写;而且,她叫着:“你们听到印度来的信息没有呢?”

随后,他们站在内厅里,各自从孔雀石桌上的瓷盆里拿起黄手套,休假惺惺地送给布勒希小姐戏票一类的东西,然而,布勒希小姐非常厌恶他的装模作样,脸都气得通红;此时此刻,理查德手里拿着帽子,转身问布鲁顿夫人:“今晚,您能光临我们的宴会吗?”

布鲁顿夫人摆出架子,写信时的气势已经没有了。她回答说,可能来,也可能不来。克拉瑞莎精力真是充沛。不过,布鲁顿夫人对宴会很怕,再说,她也一天天的老啦。她如此宣称,站在门道口,非常美丽,身体挺直,她的那只中国品种的狗在摊开四脚躺在她后面,布勒希小姐带着满满一捧的纸张,消失在房里。

布鲁顿夫人迈着沉重的步子,端庄地走进自己的卧室,一只胳膊伸着躺在沙发上。她叹息,打鼾,但并未熟睡,只是迷糊而沉重地,好像是在灼热的六月阳光覆盖的田野里的三叶草,蜜蜂和黄蝶在周围飞舞。她总是回到德文郡老家那里的田野,童年的时候她经常和他的兄弟莫迪姆、汤姆一起,骑着她的小马帕蒂,跳过小溪。还有那些狗,那些耗子,她的父母在草坪上休息,面前摆放着茶具;那些花坛里种着大丽花、蜀葵和蒲苇;他们,这些小鬼,一直很调皮。常常怕被人发现,从灌木丛偷偷溜回来,浑身都脏透了。老保姆是怎么训斥她的这些小把戏啊!

啊,亲爱的,她记起来了,此刻是星期三,在布鲁克大街上。理查德·达罗威和休·怀特布雷德两个善良的人,在这样热的天气里,穿过一条条街道;她安宁地躺在沙发上,尽管外面非常喧闹;权力、地位、金钱,她都有了。她曾经站在时代的前列。她有过闺中密友,认识过卓越的人物。伦敦的钟声渐渐轻了,那声音好像缓缓的流水,流过耳边,她像她祖先一样,握着一支带着幻想的指挥棒,她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在指挥大军向加拿大挺进;同时还想着那两个善良的人正在伦敦街道上行走,穿过他们上等人的地方——梅福尔区,这个地方好像市里一处小小的地毯。

虽然刚才还在一起吃饭,现在他们离她越来越远了,他们之间有一条细细的带子连着,当他们穿过市区的时候,这条带子会越拉越长,变得非常模糊。就好像请朋友们吃过一顿饭后,就有一条细细的纽带把他们和自己连起来一样;在她迷迷糊糊睡觉的时候,报时的钟声响起来了,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在招呼他们祈祷;随着音波逐渐扩散,这根细细的纽带变得非常模糊,好像一滴滴雨水洒在一张蜘蛛网上,它经不起负压而垂下来了。慢慢地,她睡着了。

米莉·布鲁顿就这样让纽带折断,躺在沙发上打起鼾来;此刻,理查德·达罗威和休·怀特布雷德在康杜伊特街上慢慢走着。在街角拐弯处,两股逆风肆虐地刮着。他们在看一家商店的橱窗,不买东西,也不交谈,只想离开;然而,由于拐角上逆风飞扬,好像两股力量卷在一起,掀起漩涡,从早晨到下午没有歇过。他们停了下来。有个报纸的活动广告牌被卷到空中,起先像风筝一样,飘摇攀升,然后停下来,俯冲而下,在空中飘着。一位女士的面纱挂着。鹅黄色的帘子随风飘摇。早晨的交通速度变缓了,偶尔几辆大车从半空的街道上飞快地嘎嘎碾过。此刻,理查德隐约想起了诺福克郡:煦风轻抚花瓣,吹皱湖水,吹动花草。农夫们整整一个早晨都在晾晒干草,偶尔在竹篱边打盹,休息一下,有时会拨开丛丛绿草和迎风飘舞的、圆球状的欧芹,仰望天空,那蔚蓝的、永恒的、火一样的夏日天空。

理查德·达罗威意识到自己正在看橱窗里一只詹姆斯一世时期的、双把的银酒杯;而休·怀特布雷德则像鉴赏家一样,小心地、内行地欣赏着一串西班牙项链;他很想进去问问价格,或许伊芙琳会喜欢——理查德依旧懒懒的,他不想思考,也不想动,生活的波浪让这些赝品都浮出水面,商店橱窗那里尽是些人造宝石。人们傻站在那里,无神地看着,好像迟钝的老人,死气沉沉;伊芙琳·怀特布雷德很可能要买那串西班牙项链——她可能很喜欢。他却困得直打哈欠,休正走进了店里。

“来,看你的!”理查德一边说,一边跟进去。

天晓得,他并不想和休一起去买项链。然而身体内也有潮汐。早晨和下午交汇了,正如一叶扁舟,在深深的、深深的波涛里沉浮前行。布鲁顿夫人的祖先和他的回忆录,和他的北美战役,都在人生的洪流里被吞没了。布鲁顿夫人也是这样。她沉下去了。理查德其实根本不关心她的“移民”计划,那封信会不会刊登,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。那串项链挂在休漂亮的手指之间。如果他真的要买首饰,就让他送给一个姑娘吧,随便什么样的姑娘都行,哪怕是街头的妓女呢。理查德非常痛恨这种无聊的生活——给伊芙琳买项链。如果自己有个儿子的话,就会告诫他:工作、工作。然而,他只有伊丽莎白,他那可爱的伊丽莎白。

休依然用他那小市民的口气,言简意赅地说:“我想去找杜邦尼特先生。”这位杜邦尼特先生曾经丈量过怀特布雷德太太的脖子,准确知道尺寸,而且非常奇怪的是,他还知道她对西班牙首饰的种种看法,因为她有很多这类珠宝哦(休记不得了)。理查德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的,因为除了三年前送过克拉瑞莎一对手镯,他再没有送过她任何礼物,况且她还不喜欢那对手镯。她从来不戴那手镯,他一想起来就难过。理查德慢慢从麻木中清醒过来,他的全部心思都倾注在自己的妻子——克拉瑞莎身上,好像一张飘荡的蜘蛛网,终于紧紧地黏在一起,粘在叶尖上;彼得·沃尔什曾经痴迷地爱着她;理查德忽然闪现着自己和她一起吃饭的景象,只有他和克拉瑞莎,他们在一起生活;他将店里一盘陈旧的珠宝挪到自己面前,挑了一枚胸针,又拿了一枚戒指,猜测着,设想着,低声问着:“那一只多少钱呢?”却怀疑自己的品位。他设想着在回家后,打开客厅的门,手里握着给克拉瑞莎的礼物。然而,到底该买什么呢?此刻,休走动着,想要离开。一副无法形容的高傲。是的,他毕竟是这家店的老顾客,和这儿做了三十五年的交易了,他不愿意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打交道。杜邦尼特先生不在店里,真可惜!除非那位老板回来,他绝对不买任何东西;小店员听了他的话,神情很紧张,脸涨得通红,最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。做得的确很好。然而,理查德是不会那样说的,为什么这些人能够忍受这可恶的傲慢呢,他真不能想象。休真的快变成一头蠢驴了,真让人受不了。理查德和他也只能相处一个小时,所以,刚刚走到康杜伊特街口,他就挥挥大礼帽,算是再会了;紧接着,他急匆匆地转过街角,一个箭步冲到家里,好像粘在叶子尖上的那张蜘蛛网,急着和克拉瑞莎见面;他要一直走到维斯敏斯特去,和她见面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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